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魚龍舞(18) 縱我不往,胡詠子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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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11-10 13:49:35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魚龍舞(1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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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折 縱我不往,胡詠子衿


  
  
  梁燕貞等一行與大車相距甚遠,內功本非梁大小姐所長,聽風辨位的功夫也無助於遠距聞聲,廣場之上夜風旋繞,兼有此起彼落的人聲干擾,奚、歲間的對話她聽得七零八落,急急追問:「是奇宮之人自個兒炸了藏形谷嗎?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?山谷崩塌,又怎麼能逃過一劫?」阿雪也露出渴求答案的神色。
  
  獨孤寂摸了摸鼻子,嘖嘖兩聲。
  
  「那藏形谷的土說是寶貝,叫什麼『中陰土』的,能把人埋成不生不死的活殭屍。我說世上真有這種鬼玩意,還不挖他媽百八十斤,居家常備,照三頓內服外搽麼?」隨意轉述了歲無多之語,箇中自不乏十七爺的月旦高論,扣除少量原話與大量不負責任的扭曲歪解,剩下全是罵娘。
  
  殭屍男子若有所思,右手食、中二指下意識拈住紊亂糾結的鬢髮,順勢一捋。這一手若用在梳理精潔、裝扮齊整之人身上,倒有幾分翩翩佳公子的派頭,可惜他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鳥窩,一捋不動,反露痛色;乾咳一聲,撓鬢沉吟:
  
  「名山大川,多有精靈。世間既有參蛁一類的療傷聖品,豈不存龜息癒創的中陰土?龜息一道,乃使呼吸、血流降至常人三成以下,以先天之氣維生;雖說沒聽過有長期行之的龜息功法門,真能如此,歲無多等人得以青春不老,也有了合理的解釋。」
  
  須知內家高手以龜息延生,功夫全落在一個「緩」字訣上。人一息心跳五下,壽七十,龜黿一息心脈四十五,壽五百;拉長內息運轉,減緩肉體的消耗,形同假死,常人十天等於這些陰人一天的光景,那麼十年光陰在它們身上,不過是一年而已。
  
  獨孤寂拇指輕刮下巴,搖了搖頭。
  
  「真有這種武功,人都成神仙了。我平生見過的絕頂高手之中,並沒有因此而長生不老的,這幫活殭屍能如此少齡,肯定是借了外力所致。那個撈什子中陰土真這麼神,也要它們長埋土中才能見效,若非如此,只能說是逆天了。」
  
  貝雲瑚回過神來,擊掌道:「正是如此!村後有處禁地,不許人接近,我曾多次潛入查探,所見不過一片白地而已,看不出蹊蹺。如今想來,怕底下埋的全是陰人。」
  
  殭屍男子恍然道:「陰人尋常難見,說不定要到月圓之夜,才由禁地爬出。我等一個月要活三十晝夜,過一天老一天,它們每月只活動一晚,十年光景在它們身上還不到一年,多則四月,算得緊俏些,不定也才兩月有餘。」梁燕貞與阿雪面面相覷,彷彿聽的是什麼鬼怪奇譚,半點也不真實。
  
  「此說未必無稽,卻有個老大的問題。」獨孤寂笑道:
  
  「假設陰人離不開中陰土,每月只能活動一晚,必得有人萬里迢迢,連屍帶土運來始興莊。按那姓奚的說法,日間陰人難以動彈,放火燒也反抗不得,任何人若知這等罩門,豈會將活屍當成夜神敬拜?運屍之人,定不是龍方氏這群活寶。喂,妳潛入那撈什子禁地,難道沒人把守照管?」最末兩句卻是對貝雲瑚說。
  
  貝雲瑚搖頭。「都說是禁地,自然誰也不能接近。但那兒是在一片荒林之內,本就人煙罕至,我沒久待,不確定有沒有別人。」蛾眉微蹙,似想起什麼,又不敢肯定,抿著姣美的唇勾,若有所思。這種帶點倔強的神情獨孤寂十分熟悉,醜丫頭不肯說的事,誰也沒法從她嘴裡挖出真話來。
  
  生疑的不只十七爺,殭屍男子思索片刻,沉吟道:
  
  「當年奚無筌在長老合議上一通大論,雖遭軟禁,知止觀那廂也不是吃齋的,我知道他們派了人前往漁陽調查,也尋到他所說的那處土丘,並未發現什麼有用之物。」
  
  貝雲瑚回過神來,淡淡接口:「顯然派去的人沒說實話,不是麼?」
  
  殭屍男子難得板起臉,森然道:「妳師父有什麼對不住妳處,盡可與我說,我帶妳走一趟知止觀,讓他還妳公道,趁早收了那些個指桑罵槐、禍水東引的無聊把戲。此事牽連甚大,不是能讓妳借題發揮,了結私人恩怨之用!箇中輕重,妳難道不能分辨?」
  
  貝雲瑚微微一笑,淡道:「這有甚難?這幫活死人裝神弄鬼,在神功蓋世的十七爺眼裡,不過跳樑小丑耳,彈指間便能拿下。屆時再請長老解上龍庭山,在知止觀審問分明,看是何人搞鬼。」殭屍男子重重一哼,閉口不語,面色十分難看。
  
  獨孤寂朝大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。「妳當初答應插手的理由,現已不在了,這破莊子的事妳還要管?」
  
  貝雲瑚遠眺笑意淫邪、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龍方家二少爺龍方異,神色十分複雜。惋惜、哀傷、迷惑不解……七情五味在超凡絕俗的小臉上幾度變換,始終下不了決心。少女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,低聲喃喃道:「這如果是病,是毒,難道不能治麼?好好一個人,怎能……怎能變成這副模樣?」
  
  「妳那個死鬼老公已經死了。」獨孤寂揉搓下巴,口氣雖不在乎,卻無一絲幸災樂禍的嘲諷,反倒比平時更溫和許多。「無論它們對他做了什麼,他都不是原來那個人了。過不去的只有妳自己,我相信這個新生的龍方二少爺奸淫擄掠、活吃生人的時候,可不會有半分不舒坦。」
  
  「……那莊裡其他人怎麼辦?」少女脫口道。
  
  「這個就是我要同妳確認之事了。」獨孤寂聳肩,斂起笑容,正色道:
  
  「陰人嘛,逆天違理的髒玩意兒,全殺光就是了。這一莊子人也要殺?」
  
  貝雲瑚秀眉一挑,卻是殭屍男子先回神,搶白道。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  
  獨孤寂冷笑:「你們還沒發現這最棘手的問題麼?」
  
  
  
  奚無筌萬料不到,當年藏形谷炸毀的真相竟是如此,想像是夜,歲無多等面臨的絕望情境,心痛如絞。「我……我不知……我當時在那兒挖了大半個月,什麼也沒挖到……」
  
  「不怪你,無筌。」歲無多咧嘴一笑。「令我重見天日那人,整整挖了三年;而後將餘人一一掘出,所費更不止於此,這是天意。中陰土形成蔭屍,少則三年,若教你掘出,以我等所受之傷,終究得死;早一兩年挖出,骨肉肌膚尚未復原,人不人鬼不鬼的,還不如死了乾脆。如今這樣,既能保青春,又不失取樂之便,豈非妙絕?」
  
  「取樂」二字,令奚無筌胸中一痛,卻知此際絕不能動搖,收斂心神,凝眸開聲。「換取的代價,就是令你變成生吃血肉的惡魔嗎?」
  
  歲無多哈哈大笑。「嚐不出味道的確是有點頭疼,但轉化為陰人之後,油鹽米菜無益滋養,我們做了許多嘗試,發現活人血肉最好,適量補充,能延長離土活動的時間,但說到底仍不及中陰土;只是沒有食慾干擾,色慾上能得到更大的滿足。初生的陰人尚不能分辨二者之別,否則也不致賠上幾名水靈標緻的小丫鬟。」一旁龍方異聞言悚然,總算捨得從貝雲瑚曼妙的胴體上收回視線,縮了縮脖頸,滿面心虛。
  
  奚無筌喃喃道:「喪心結,喪心結,所喪就是人的心麼?」
  
  「這毒咱們全都染上了,尤其是你和我。」歲無多笑道:
  
  「你以為那些被活埋的百姓或村人,何以未轉化成陰人?那是因為我們將他們保護得太好,以致他們沒能染上喪心結。
  
  「存活下來的師兄弟們,都曾照料過身中『牽腸絲』之毒的女子,在游無藝推斷此毒亦傳男子前,誰也沒推卸過責任。你和深雪兒纏綿了忒多時日,總不會以為能僥倖罷?」一拍憐清淺的扁翹臀尖,雪酥酥的臀股上浮現五指印痕,不知怎的透出一抹淡淡紺青,說不出的淫豔詭異。
  
  憐清淺「呀」的一聲迸出嬌吟,幽怨抬眸,眼波裡慾念流轉,無比勾人,股間咧開一抹晶亮液滑,滲出黏閉嬌脂。
  
  奚無筌捏緊拳頭,啞聲道:「我和你不一樣。我知道我是什麼人。」
  
  「我是來接你的,無筌。」歲無多柔聲道:
  
  「我已掌握了轉化之法,能使任何人成為我們的一份子,你今日來此,絕非無端,而是賊老天的巧妙安排。我很抱歉沒能更早到來,放你一人孤老如斯;加入我們,你便能領略生命的奧妙,再無牽掛,可與深雪兒長相廝守,永不離分。這不是你十年來朝思暮想,念茲在茲的心願麼?」
  
  他斂起狂人之姿,說話變得極有說服力,奚無筌尚未接口,不遠處的龍方太爺已顫巍巍跪地,黃濁的眼中綻出熱切的光芒,趴伏著叫道:「祈求夜遊神賜福,令我等福壽綿延,長盛不衰!」站著的村民紛紛跪下,原本跪著的更是五體投地,廣場上一片嗡嗡頌聲,令人頭皮發麻,連呼嘯的夜風也難以盡掩。
  
  歲無多滿意極了,笑顧昔日的老戰友:「無筌,你要的話,我們連人都毋須再做,做神亦無不可!塵世紛紛數百年,於你我不過寒暑幾度,龍庭山算什麼,知止觀又算什麼?恁他應無用如何了得,如今安在哉!」
  
  「……成了陰人縱能不死,難道也不會受傷?」
  
  「什麼?」奚無筌的低語幾被人聲覆蓋,歲無多一怔,特意轉身傾耳,片刻才會過意來,笑道:「世間沒有中陰土修復不了的傷痕!只消埋入土中,斷肢都能接續——」
  
  「這樣就好。你看著也不像隨身帶有一棺材的土。」奚無筌驀然抬頭:
  
  「……動手!」
  
  半截明晃晃的劍尖「噗!」穿出龍方異的胸膛,年輕的陰人錯愕低頭,長劍向上一撩,從他肩頸之交穿出,左肩連著臂膀斜斜癱倒,露出齊整的斷面,蒼灰色澤的皮肉、骨骼清晰可見,剖分後兀自鼓動的心肺也是。
  
  歲無多急急轉頭,赫見委頓一旁的應風色手持長劍——那本是割斷獻祭女子的皮繩之用——整個人縮在龍方異身後,巧妙地以屍為屏,不覺厲笑:
  
  「賊賤小子!」正欲抬腿,連屍帶人一併踢飛,腦後勁風已至,忙掄臂迴身,連消帶打;豈料奚無筌像摸透了他的心思,襲向歲無多後腦杓的這一掌看似烜赫,竟是虛招,高瘦的奇宮長老身子一縮,自陰人脅下鑽過,交錯之際,冷不防反足蹴出,正中歲無多腰眼,借這一腳的反震之力劈碎車板,摟著應風色滾落車底。
  
  歲無多反向落地,踉蹌兩步穩穩轉身,連血都沒嘔出半點,奚無筌卻覺腿腳痠麻,如中木石,心底沉落,強提真氣運勁一分,勉力將嵌於應風色掌中的菖蒲摺拔出。
  
  少年面色白慘,咬牙沒叫出聲,奚無筌既疼惜又歉疚,低道:
  
  「情況危急,當以性命為重。少時回山,師伯再尋名醫妙藥,務必令你恢復如初。」未及調復,寄物附勁的效果難免大打折扣,那青紙被鮮血浸得濕軟,拔出時沾黏筋骨經絡等,必有遺患。然而出手的良機稍縱即逝,兩害相權取其輕,這也是萬不得已的選擇。
  
  應風色自點了肩臂穴道,撕下衣襬裹傷,低聲應道:「弟子理會得……師伯小心!」轟隆一響,載著磔刑架的大車四分五裂,一團蝙蝠般的烏影混在無數破片殘碎間,倏忽掩至。
  
  「……退開!」
  
  奚無筌托著應風色的背脊一送,穩穩推出三丈開外,展袖如筆,翻覆如寫風描雲,飛濺而來的裂木扭銅凝於身前,被他推成一面,繼而兩橫兩豎四劃縱橫,勁力之至,赫然是面一人多高的「井」字大楯,塵沙泥屑固然能自筆畫當中穿過,歲無多卻非撞上不可。
  
  「書生意氣,多年未改,反更迂了啊!」
  
  歲無多雙手一合,高舉過頂,沿臂氣凝,簌簌旋攪的土石破片凝成巨錐,隨著下墜的身形悍然直落,將井字氣楯一舉鑽破!
  
  「戰場之上,容你書空咄咄!」
  
  奚無筌抽身急退,腳下踉蹌,潰不成形的井字殘碎湧至,直若沙浪,幾乎將他吞沒;歲無多乘著浪頭靴不沾地,凝錐的勁力已是強弩之末,形質俱渙,枯爪穿出塵沙,逕取奚無筌咽喉!
  
  未老先衰的驚震谷紫綬首席袍袖旋舞,捲住歲無多手臂,只差寸許爪尖便要破喉而入。歲無多這才踏上實地,正欲加催,驚覺兩側沙浪未散,如欄杆又似蟹鉗般箝起,恰是「臼」字的左右對半。
  
  沙鉗一夾即潰,勁力全由陰人之首受了,歲無多嘴角溢紫血,雙腿忽然下沉,所立之處,不知何時浮出個巨大的「陰」字,筆畫中的土石軟爛如漿,隨即潛勁爆發,有的將他往下拖,有的纏住腿腳如藤蔓,有的則向上攢射,宛若數不清的細小飛刀齊至!
  
  歲無多袍裂血飛,慘叫未落,奚無筌的斑竹玳瑁筆已滑出袖管,「苔」字狂草由陰人眉心一路寫下,歲無多雙臂急運連格帶擋,抵住了堅逾金鐵、卻比刀劍更加狂放的殺人筆尖,平添無數銳創。
  
  筆意未竟,奚無筌一劃無停的寫完「遍」字,凌空撥轉,凝氣而成的大字幾近透明,卻迸發出前所未見的駭人風壓,直衝陰人!歲無多避無可避,以身為兵撞碎氣字,那「辶」字的末筆卻突破防禦,插入腹中。
  
  奚無筌看都沒看一眼,霍然轉身,「方書古字多」五字分落五處地面,恰是牆頭上另五名陰人的落腳處,空中無所借力,原本齊齊撲來的五人身形微滯,奮力挪移,接連落在大字之前,只不知字裡寄附了何等巧妙刁鑽的機關,未敢稍越雷池一步。
  
  「好……好毒辣的手眼,好厲害的心機!」
  
  歲無多單膝跪地,手捂下腹,指縫間不住滲出血來——如果那還能叫「血」的話。陰人的血液遠比活人顏色更深也更黏稠,帶著詭異的紫醬幽藍;對比之下,倒地氣絕的龍方異之血,除開怪異的深暗色調,質性似乎更接近生人,可能與他轉化成陰人之期尚淺有關。
  
  「你替賊小子拔紙鏢時特意留力,便為賺我?」歲無多誇張搖頭,嘖嘖有聲,說話間難掩痛色。陰人還是有痛覺的。「無筌啊無筌,你也變成臉厚如牆、心黑如炭的醜惡之人了。這與你一貫厭惡的派系老人、知止觀長老合議有甚區別?」
  
  奚無筌冷哼。
  
  「戰場之上,豈有情說!你睡了九年又十個月,我可是紮紮實實活了十年。當年識淺,總覺得你才智過人,十年後再看,不過一毛躁飛揚的小伙子罷了。什麼成神稱聖、青春不老,你可知你說的話有多幼稚可笑?」
  
  歲無多笑起來。
  
  「井臼陰苔遍,方書古字多;陽山今日雨,應與酒相和!你拿龍庭山道的碑林詩帖來教訓我,居然還說我幼稚?」
  
  奚無筌對眼前的第三種陰人所知有限,但在漁陽時,即使是最初遇上的、身軀殘破戰力有限的雜魚陰人,也不乏被攔腰而斷後猶能暴起傷人的例子。慣見風浪的紫綬首席早非昔日天真易感的青年,不會輕信歲無多就此失去了戰力;便不算他,以半衰之身獨對五名陰人,奚無筌也不以為自己能夠全身而退。
  
  但為了帶來的弟子們,他決計不能在此地倒下。
  
  他運起元功,提筆在夜色中寫下「陽山」二字,銀鉤鐵劃,筆力萬鈞,凝氣而成的大字映射火炬焰光,霎時間閃閃發亮,宛若星曜。氣字轉瞬即散,迴映的光華卻在夜幕中約隱可見,挺拔一如巍峨的龍庭山。
  
  山南水北之為陽。龍庭山主峰泰半於陽庭縣之內,陽庭也者,乃指龍庭山南;久而久之,龍庭山亦有「陽山」此一代稱。
  
  奚無筌以一敵五,眾陰人卻不敢再近,彷彿為「陽山」二字所懾。他清了清嗓子,提氣朗聲道:「陽山九脈,伏魔平災!爾等雖喪其心,還記得龍庭山的山門之下,不容妖邪猖狂否?」
  
  奇宮眾弟子士氣大振,也不知是誰起的頭,齊聲喊:「陽山九脈,伏魔平災!陽山九脈,伏魔平災!」響徹天際,聞之血沸。奚無筌辨出最先發喊的那個聲音,頓感寬慰:「這孩子竟不怨我。」餘光瞥見應風色緩緩後退,暗讚他對形勢的判斷極其精準:始興莊龍方氏要救,卻不是在今日,況且陰人南下,究竟是誰在背後綢繆,奇宮斷不能放過;若能趁眾陰人為己所懾,率領弟子悄悄撤出始興莊,也才能回山稟報。
  
  一陣夾雜著雪雪呼痛的嘶嘎笑聲驟爾響起,歲無多並未用上真力,是以遠處振臂呼喊的多數奇宮弟子未能聽得,除了近在咫尺的奚無筌,約莫應風色也能聽見些許。「你以為……」陰人之首獰笑抬頭,血眸裡閃爍著險惡的精芒:
  
  「你要對付的是我們?」
  
  奚無筌心底一陣不祥,未及接口,歲無多突然提氣大喝:「今夜血祭,以肉為脩,殺外敵者,賜汝長生!」運功使其腹創急遽出血,歲無多卻毫不在乎,這幾句壓過奇宮弟子激昂的吶喊,彷彿傳遍村莊的每個角落。奇宮弟子們愕然閉口,變亂卻來得令人措手不及——
  
  一名趴在地上的六旬老婦顫巍巍起身,似乎雙腿久跪血瘀,站立不穩,踉蹌著倒向最近的一名奇宮弟子。那年輕後生不過十七八歲,眉目清秀,本能伸手攙扶,餘光瞥見老婦手裡露出釵尖,心念一動,側身讓過,寒聲道:「這位老嬤嬤,您這是——」膝彎一陣劇痛,卻是另一名女子張口咬落!
  
  周圍七八人一擁而上,這名奇宮弟子未及拔劍,轉瞬沒入人影間,連淒厲的慘叫聲都只持續了小半會兒,狀若瘋狂的村民不住從他身上扯落著什麼,鮮血噴濺,如酒釃空。
  
  所有的奇宮弟子幾乎同時遭受攻擊,動手的正是原本趴跪一地的村民,反倒是山賊們嘻嘻哈哈地在一旁觀看,個個雙眼放光,彷彿在瞧元宵燈會的熱鬧。
  
  
  
  變生肘腋,殭屍男子這才會過意來,猛然轉向獨孤寂。
  
  「這便是你說的……難道,村裡人都被歲無多下了毒?」
  
  「那倒未必。你以為人變得癲狂無智,都須倚靠外物?」
  
  獨孤寂瞇眼瞧著遠遠近近的瘋狂廝殺,淡淡一笑。
  
  「只要把人聚集起來,就能做出這種事。當年我被綁在刑場外,看過太多被老百姓扔石子砸死的『反賊』,他們真同我那些同袍弟兄有深仇大恨、有親人手足在反亂中慘遭殺害麼?根本沒有的事。只要煽動幾句,義憤填膺起來,他們就能把手裡的石塊扔出去。人生來就是這麼猥瑣的動物,數大則暴,孤身無勇。
  
  「你以為練兵練兵,練的是上陣殺敵?那自也是有的。說到底,練的是服從紀律,讓他們能聽人話,不會輕易受到煽動,入城便奸淫擄掠,燒殺砸搶。歲無多在這兒搞了大半年的夜遊神祭祀,這些人的腦袋早就不好使了,不然就憑區區幾十名盜匪,能看得住數十、乃至百倍於此的村民?」
  
  梁燕貞護著不忍再看的阿雪,急得聲音不自覺拔尖:「這……這要怎麼辦?再這樣下去,人……人都要死光啦!」
  
  奇宮弟子寡不敵眾,但畢竟身負武藝,除了一開始猝不及防、慘絕於突襲的少數人,其餘都拔出長劍,奮力抵抗。只是村民縱使手無寸鐵,依舊前仆後繼地湧上前去,欲取得長生不死的血肉束脩,加上奇宮一方驚魂未定,被拾奪下來只是時間問題。
  
  突然一人從旁邊鑽了出來,衣袍精潔、舉止有禮,衝眾人打了個四方揖,正是先前寄附舖中的那名少年,殭屍男子之徒。「師父,該走了,此地不宜久留。諸位請。」
  
  就近端詳,發現是他的五官過於俊俏,如粉雕玉琢般,遠觀時才予人「童子」之感,其實身量甚高,還比阿雪大著兩歲,將來長成肯定是迷倒無數名門淑女的美男子。
  
  「咱們不走。」殭屍男子肅然道:「霜色,場上那些都是你的同門師兄,縱使武功丟人了些,也不能扔下不管,救得一個是一個。」
  
  梁燕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你讓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,闖進數百名失心瘋的村人間「救人」?被喚作「霜色」的少年卻比梁大小姐淡定得多,連眼皮都沒跳一下,彷彿早知會如此,躬身領命。「師尊若遇危險,徒兒須優先趕回護持。唯此節著毋庸議。」
  
  「著你個——」殭屍男子不由失笑:「當你批奏摺麼?老氣橫秋!去去去,我死不了。是你師父還我師父?管到我頭上來了。」
  
  少年必恭必敬,作揖以應,又道:「此外,為少傷性命,得浪費些許家用。」殭屍男子面露不耐,連連揮手:「拿錢砸人又不是沒幹過,別囉唆啦。小心點。」
  
  「弟子理會得。」少年又向眾人行禮作別,才走入廣場,看似信步閒庭,卻無人能碰到他的衣角,所經之處村民無不踉蹌癱倒,如踩菜油,倒地之後多半抽搐不起,似是穴道被制,但少年是如何出手的,卻是沒能看清。
  
  貝雲瑚瞧得有些出神,喃喃道:「他的武功……竟比我還高。這便是風雲峽的實力麼?」殭屍男子笑道:「虛名而已。我們幾百年來都是這樣,也就湊合著過日子。」
  
  行至人稠雜沓之處,少年袍袖微揚,飛出的紙包正中一群殺紅眼的村民,迸開一團茫茫白霰,居然是麵粉。村民頭面濺滿鮮血,麵粉沾上,登時難以視物,隨著少年行近接連倒地,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個白腳印。
  
  獨孤寂突然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。「我說呢,拂穴閉息是上乘的內家手法,且不說認穴的眼力,光是對內功的要求,這小子就算打娘胎起練功也不可能辦到,原來不是點穴,是踩了那些人的腳。」
  
  踩腳是村里頑童打架時常用的路數,難登大雅之堂。但少年配合輕功步法,於騰挪閃躲間施用,不但大大降低肢接的頻率,免去糾纏,增加以一敵多的勝機,腳掌足趾更是人身痛感的要害;一旦踩碎骨骼,尋常人立時倒地不起,徹底失去行動的能力。
  
  殭屍男子豈不知愛徒的把戲?乾咳兩聲,索性不應。貝雲瑚這才明白少年是鑽了空子,並非小小年紀便練有高明內功,但一想自己並無這等應變快絕、判斷又精準奇巧的本領,真打起來,說不定還是要輸,頓時釋懷:「風雲峽一系,確實是名不虛傳!」忽聞阿雪低道:
  
  「他……真是有本事。」似極艷羨,又有些失落。
  
  梁燕貞感同身受,差點脫口附和,心念一動,摸摸他的髮頂,柔聲笑道:「武功可以練,俠義心腸卻不是人人都有。你這麼小就懂得保護姊姊,將來練好奇宮的高明武學,肯定也是英雄了得。」阿雪雙頰微紅,縮了縮頸子,這才開朗起來。
  
  少年不是唯一亂入戰團的變數。另一廂,應風色單手持劍,逢人便砍,卻非喪失理智、狂亂失措的暴行,他盱衡形勢,異常精準地撕開人潮,迅速救起幾名苦苦撐持的同門。
  
  在他的領導下,合兵一處的倖存弟子重新組織攻勢,意識到自己才是被狩獵一方的村民清醒過來,開始四向竄逃。
  
  應風色很難不注意到單手負後、優雅邁步的少年身影,無名怒火在胸臆裡熊熊燃燒。他的果決、明斷與領導能力,無疑才是此際扭轉勝負的關鍵,然而少年比他更像眾人心目中的「風雲峽弟子」,飄飄出塵、談笑用兵,一如他從小仰望的叔叔身影。
  
  ——那人不肯待在龍庭山,不肯參加知止觀的長老合議,推說內傷沉重,須得靜養……這些他都忍了。然而這廝卻在山下收徒,秘授絕學!
  
  他將怒氣發洩村民與土匪的頭上,一路砍殺到龍大方處。
  
  龍大方自擔架上坐起,沒口子的大呼小叫,全仗身旁兩名驚震谷的年長弟子拚命護持,才沒被發狂的村民撕成一團肥油;見應風色趕來,眼淚都快流出來了,哀聲叫喚:「師兄,師兄!快來救我……奚長老!」忽雙目圓瞠,彷彿見了什麼三頭六臂的恐怖物事。
  
  應風色心底涼透,慌忙回頭,赫見遠處單膝跪地的陰人忽然起身,一柄紙劍直挺挺貫入奚無筌心口。奚無筌背對敵人口噴鮮血,潑了懷裡的女陰人一頭一臉。
  
  「奚長老————!」


  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(欲知後事,下折分解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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