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魚龍舞(55) 奩貯血淚,空付幽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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樓主
发表于 2020-2-29 20:38:41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魚龍舞(5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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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五折 奩貯血淚,空付幽影


  
  
  「應師兄!」「長老!」「麒麟兒!」「我肏我肏我肏我肏————!」
  
  驚呼此起彼落,卻無人敢落地,唯恐像應風色一般,眨眼慘絕於虎口之下,紛紛移動到牆頭最前沿,攀簷窺看。只有鹿希色動也不動,估算著一人一虎撲滾的速度,將撞上花轎的瞬間,提氣暴喝:「……放!」
  
  閣樓之上,雙胞胎聞聲斬斷箭匭的絞繩,頃刻間,數十枚羽箭如暴雨梨花,離弦後暴綻開來,勁銳的颼颼破空聲不絕於耳,密密麻麻地射了灰毛虎一背!
  
  巨獸仰天狂吼,震得杏樹搖動,地面晃顫,吼聲未落轟然側倒,在地面砸出一枚虎形淺坑來。高高翻起的虎腹之上,半癡劍不但直沒至柄,且是短柄而非長柄,顯然七枚羽刃是入腹後才被扭開,灰毛虎臨死前的一吼,未必是中箭所致,也可能因為是臟腑骨骼被半癡劍攪爛的劇烈痛楚。
  
  應風色弓身如熟蝦,摸索著拄劍而起,渾身都是鮮血;因為出血量太過驚人,反而不能是他身上所流。眾人怔了片刻,忽然爆出歡呼來,爭先恐後掠下牆頭,朝應風色飛奔而來。
  
  「師兄……你又成功啦!咱們成功啦!」龍大方興奮得語無倫次,與運古色勾肩搭背,又叫又跳猶不過癮,仰天叫道:「羽羊神!咱們破關啦,點數拿來!」運古色跟著大喊:「點數給老子拿來!」果然運日筒上輪面轉動,一扯龍大方:
  
  「你給算算,給算算!這樣是他媽的多少點!」
  
  「離、巽、巽、離……」龍大方的聲音微顫:「我沒算錯的話,是兩千二……不對,是兩千四百點啊!」運古色仰天狂笑,連飆五十四字粗口竟無一字重複,撒腿衝到應風色面前,用力拍他肩膊:「真他媽見鬼了!麒麟兒,有你的!以後老子就跟你啦,哪個再有廢話,直接剁了包餃——」忽想起廢話最多的那個,已沒機會再說話了,神色一黯;便只這麼一停,倏被儲之沁兇巴巴地攆開。
  
  「沒見他快站不住了麼?一邊死去!」略攙著應風色的臂膀,上下審視:
  
  「你沒事罷?老虎咬了你什麼地方,還有哪兒疼?」雖蹙著刀眉,難掩關懷之色。江露橙也走了過來,洛雪晴似不願與她太過靠近,始終與顧春色並肩立於莊門邊,遠遠朝杏樹底瞧來。
  
  應風色回過神,握住她往他身上各處按壓的小手,儲之沁還來不及臉臊,男兒輕輕將她推開,拄著恢復鏟子型態的半癡劍,一跛一拐往宅院——精確地說,是朝某個走出院門的窈窕身影——行去;走著走著微一踉蹌,眼前倏黑,正好把臉摔進鹿希色堅挺高聳的雙峰裡。
  
  「……你是故意的吧?」女郎的聲音透出胸脯,聽來有些遙遠。「就算儲師叔的不夠雄偉,江師妹、洛師妹還在後頭虎視眈眈哩。要不乾脆三人疊作一處,也夠大了。」
  
  「說什麼傻話呢?」應風色埋首乳間,心滿意足,甕聲甕氣道:「在我心裡妳是最大的,永遠都是。」
  
  運古色遙見鹿希色拎著麒麟兒的耳朵,一把摜至階前,按壓得應風色呲哇亂叫臉色發白,瞧著快要升天,老氣橫秋地搖頭:「呸,癡男怨女!」
  
  「那是燕赤霞的台詞。」龍大方提醒他:「你扮的是十方。」
  
  在眾人沒留意處,言滿霜雙手合什,對高軒色的屍首輕誦經文,垂落眼簾的小臉上有著一絲不忍和歉然。平無碧依舊跨不過高檻,這回是在院門外,遊魂般陪襯著龍大方、運古色等笑鬧,無法回首面對高軒色之屍。
  
  應風色左脅疼痛不堪,猜是斷了幾根肋骨,四肢也有程度不一的瘀腫疼痛,但緊要處沒半點出血性傷口,至多是手背臉面擦破油皮而已。灰虎的獠牙刺穿竹甲道袍,卻無法穿透紫苑鱗甲,是憑駭人的咬合之力重創了他。
  
  羽羊神說過,紫苑鱗甲是會破損的。他拿現世裡的那一小塊做過試驗,鋒銳些的匕首的確能穿,實在說不上什麼寶衣。
  
  仔細回想,遭灰毛虎咬落的劇痛間,他試圖以「天仗風雷掌」攻擊那畜生的腦袋,可惜倉促間無落手處。莫非……運動掌力的法門,能轉化紫苑甲的質性,使其足以抵擋巨虎獠牙,從虎吻下保了他一命?
  
  應風色本想運功一試,無奈力不從心,反遭女郎白眼。定了定神,在鹿希色的攙扶下起身,忍痛開口:「諸……諸位,時間有限,快……快找羽羊柱結算點數,以免夜長夢多。」對鹿希色道:「叫……叫雙胞胎回來。別分散了——」話還沒說完,忽見一人站上閣樓的屋頂,包巾裹頭,黑布蒙面,背負一刀、腰懸一刀,身材無甚特徵,所散發的精悍之氣卻異常熟悉,運古色與顧春色面面相覷,掌中俱都捏了把冷汗。
  
  (是……刀鬼!)
  
  首輪降界眾人合戰那廝,幾被團滅,應風色急急掙起,不顧說話時左脅劇痛,低喝:「快……接應雙胞胎……快!」顧、運等正要起身,異樣的波動透體而過,似是觸動陣法,眾人一動也不能動,耳畔響起羽羊神的聲音。
  
  「恭喜諸位、賀喜諸位!你們完整蒐集到了前三關的三枚隱藏道具,經過正確的組合,且完成了第四關的使令,在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同時,持有秘密道具『淚血鳳奩』,正式開啟價值九百點的隱藏任務『平陽令』!吾感到非常欣慰。
  
  「要提醒諸位使者的是:你們已在時限內完成本輪的四件玄衣令,但隱藏任務屬於血衣令,是額外的任務,即使沒有完成也不會因此死亡,請抱著愉快的心情,在本輪降界所剩的時間裡好生解令,獲取豐厚的報酬!加油加油,繼續加油!」
  
  作死的尖亢嗓音,隨著陣法的再次波動而消失,眾人又恢復行動能力。閣樓屋頂早沒了刀鬼的蹤跡,整排閉起的紙窗上滲出長長的橫貫污漬,垂墜間越發鮮明,宛若潑墨,暗赭的色澤令人怵目驚心。
  
  黏膩的靴底踩踏聲一路迤邐,揹一刀、佩一刀的刀鬼跨出大堂,隨手一擲,一枚圓瓜大小的物事骨碌碌滾落階臺,翻出一張瞠目吐舌的扭曲面孔,頸斷處無比平滑,如遭刀鍘,兀自淌著鮮血,竟是雙胞胎之一!
  
  「何……何小弟!」他兄弟倆生得一模一樣,面孔、體型沒有絲毫不同,日常並列時,旁人均以氣質辨認:何潮色跳脫飛揚,人緣甚佳,何汐色安靜內向,略顯陰沉。斬首致使面目猙獰,本難分辨,龍大方卻從刀鬼手裡攢著的「淚血鳳奩」,迅速判斷是何汐色的首級。
  
  (可惡……可惡透頂!)
  
  奇宮弟子無不狂怒已極,畢竟死在結算前一刻是最不值的,以刀鬼的武功,奪物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,用得著殺人斷首麼?這可是連價值五十萬點的復活術,都無法挽救回來的死法啊!
  
  運古色擎出鳳頭斧,餘人各挺兵刃,一擁而上。刀鬼一聲冷哼,雙刀齊出,鏘啷啷兩團銀光旋攪,運古色鳳斧脫手,鹿希色、龍大方腰腿受創,顧春色的長劍也只多撐了眨眼工夫,被雙刀悍然絞斷。
  
  顧春色過於進取,不及抽退,爍然刀光映滿眼眶,頸間微涼,心底一怔:「我竟死在這種地方。」驀地金芒搶上,儲之沁連削帶轉,以慢制快,全不受刀鬼眩目的快刀所惑,支持了近盞茶工夫,攻守合度,無隙可乘。
  
  刀鬼「咦」的一聲:「靈谷劍法?妳是青帝觀弟子?」
  
  儲之沁沒敢分神說話,刀鬼露出覆面巾的狠厲眸子不住上下打量,品頭論足也似,那蜥蜴青蛙般的溼冷黏膩,是居心不良的歹徒才能有。少女不以為他是垂涎美色,更像看著美食銀錢似的貪婪,然而噁心之甚,毫不亞於登徒子的孟浪,甚擾人心,金劍漸擋不住雙刀。
  
  況且,隨著她專心運劍,內息注入赤霞劍中,劍身逐漸綻放出紅熾烈芒,變得越來越燙。儲之沁握持不住,被削成了剪紙邊兒似的破爛刀刃批去金劍,刀鬼明顯不欲傷她,猿臂暴長,居然去摟少女的苗條柳腰。
  
  儲之沁嚇得驚叫,無奈拳腳稀鬆,全無抗力;千鈞一髮之際,忽聞一聲細脆的「劈啪」勁響,似有什麼破空而來,卻望之不見。刀鬼身形一滯,應風色已搶上前來,迴臂將她攬至身後,忍痛揮掌。
  
  這個年輕人的實力,刀鬼上輪降界已瞭然於心,暗笑:「你若不要手掌,我何必為你心疼?」雙刀剪絞,料想被金劍砍出無數缺口的殘刃入肉,不啻鈍鋸加身,還不痛得屎尿齊流,慘叫如殺豬一般?教你逞英雄!
  
  豈料應風色右掌心黏住刀板,這一下竟難奏功,反被他帶轉幾圈,腕上陡沉,彷彿掛了枚石鎖,一時施展不開。應風色左掌疊上,掌勁疾吐,剛柔互易之間,隔空勁力飛跨千山,穿刀臂如無物,刀鬼的胸口如遭錘擊,雙刀脫手、踉蹌倒退,狼狽卸去胸口潛勁,驚怒交迸:
  
  「好個賊小子!這是什麼古怪的功夫?」
  
  「天仗風雷掌」奇襲建功,應風色心知已無一戰之力,拉著儲之沁退往鹿希色處,尚不及立穩,突然軟軟倒地,與鹿、儲雙姝並頭交臥,更不稍動。
  
  不只是他,所有九淵使者皆倒地不起,瞬間失去了意識。
  
  刀鬼不敢大意,本能擺出防禦架式,警省地四下眺望,果然夜幕深處浮出無數幽影,從四面八方湧至,兩兩一組,合力抬起一名昏迷的九淵使,晃晃悠悠飄進霧裡,彷彿足不沾地,輕功好得不可思議。
  
  刀鬼神功大成前,甚至沒法追上它們。能讓一群輕功高強如斯的人執賤役,本身就是不可思議之事。
  
  現而今他是司空見慣,漸不覺神奇。
  
  時限一到,參與降界之人立刻昏迷,被稱為「無面者」的善後組織——也就是那群黑布罩頭、僕從打扮的皂衣幽影——便即進場,帶走使者、處理屍體、回收道具,抹除降界留下的種種痕跡。剛加入「半神」的行列時,他想盡辦法摸清組織的底,也幹過抓捕「無面者」的蠢事,結果卻大出刀鬼意料。
  
  沒有眼洞的黑色頭罩下,那名「無面者」被縫起眼瞼、割掉舌頭,渾身佈滿可怕的拷掠痕跡,手指和腳趾無有指甲,多處的陳年骨折成了半連半斷的締結組織。刀鬼尚在苦思哪裡還有能下手處,「無面者」突然抽搐起來,轉瞬即死,屍身不住膨脹,最後爆成一灘毒血爛肉。幸好刀鬼早早察覺不妙,溜之大吉,否則後果不堪設想。
  
  他為此舉付出了相當的代價。組織給予的處罰,迄今他仍心有餘悸,總算明白「規則」在這裡是多麼的重要。
  
  無論是半神、「無面者」,還是參與降界的九淵使鬼牙眾,都必須尊重規則。
  
  你可以想方設法繞過規則,鑽文字的漏洞,討價還價、合縱連橫……但就是不能無視它。作弊也是出於尊重,踐踏卻不是。遊戲不能沒有規則,規則是遊戲的一切。
  
  「無面者」輕飄飄地抬走了視線所及的使者們,那使金劍的道袍少女是最後一批。刀鬼盯著她苗條的腰肢,不覺有些怔,回神才發現自己攔在「無面者」之前,黑巾遮住全臉的皂衣幽靈順從地停下腳步,彷彿在等待他下達命令。
  
  ——他後來才知道,「無面者」根本毋需劫擄,只要下令即可,無論叫它們做什麼,哪怕拔刀砍了它們的腦袋,無面者也不會反抗。或許被苦刑折磨到意志完全崩潰,甚至連「自我」的概念都已點滴無存的走肉行屍,就是這個樣子。
  
  譬如他現在手一揮,命令道:「抬到旁邊的草叢裡。」這兩個無面者就會依令而行。他甚至懷疑這樣的服從是沒有任何前提的,不需要特別的口令暗號,連羽羊神的頭盔也用不著,任何人都可以命令它們。
  
  反正無面者不會出現在人前,出現於光天化日之下,降界所選擇的場景舞臺無不是人跡罕至之地,無須檢覈、完全服從的無面者是最完美的苦力;它們連自己是誰都不復記憶,不辨苦樂好惡,沒有疑問或好奇心,只會、也只能忠實地執行被交付的任務,還有比它們更合適的善後之人麼?
  
  要不是無面者無從區別下達指令的對象,換言之,任何人的命令它們都會無差別地聽從,那還訓練九淵使或鬼牙眾幹什麼?直接派它們去殺人越貨得了,說不定還更好用。
  
  一想到彈指間就能帶走昏迷不醒的少女,刀鬼竟有些悸動起來。
  
  他對美色毫無興趣。就算品嚐那些嬌美的胴體,乃至恣意姦淫、凌辱、虐殺被男人捧在手掌心裡的姣美女子,起初是很有樂趣的,但已非刀鬼此際最上心。神功大成之後,他固然是脫胎換骨,彷彿再世為人,近年的進境卻明顯慢了下來,這點在半年前的那場惡戰中顯露無疑。
  
 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突飛猛進,乃築基於內力的飛躍提昇之上,料不到對上本門佼佼者時,卻拉不開修為的差距,至少非是原先預期的那樣懸殊,功力、招式皆佔不了便宜。刀鬼險些陰溝裡翻船,最後還是靠了「那個」才驚險脫身,令人好生氣沮。
  
  迫取女子元陰的採補法門,已無法提昇功力,他需要爐鼎——一只能隨功力提昇而精進的爐鼎,起碼在陰虛而亡之前,能為他煉出更純粹的後天陰元,無論質或量上,都超過處子的先天元陰。
  
  他以為九淵使者不是來自指劍奇宮,便是在鱗族五郡六姓之內遴選,想不到竟有出身觀海天門的小道姑。
  
  刀鬼試過在轄內劫擄道姑為用,可惜效果不彰,追根究柢還是底子差,經不起神功折騰,難收朱紫交競之效。此姝劍法造詣不俗,或是青帝觀某位耆宿嫡傳,那可是實打實的玄門正宗,兼且頸直腰挺,腿心閉鎖,必是處子無疑,沒有比這個更好的鼎爐了。
  
  「……哎呀呀,時限一到降界告終,可不能再對使者出手了啊。」
  
  羽羊神的聲音忽自背後響起,刀鬼霍然轉身,見他雖戴上了羽羊盔,仍是青衣短褐、白襪黑履的僕役裝扮,一手拿著糊紙面具,另一手則拎著長長的鞭柄,輕佻聳肩:「這是『規則』。小心別越線了,很麻煩的。」
  
  刀鬼按捺怒氣,只點了點頭,沒有開口。羽羊盔裡設有變聲機簧,能掩蓋原本嗓音,羽羊神自不介意說了又說,過把嘴癮。他以黑巾覆面,就算運功改變聲音,也難保不會被隔牆之耳聽出端倪,以致身份洩漏,輸了遊戲——
  
  這個悶虧,他可是從首輪降界起,便狠狠吃夠一盅,今晚甚至被開啟撈什子隱藏任務——取名「平陽令」簡直惡意滿滿——眼看要淪為頭一個出局的半神,羽羊神大概以為他完蛋了,專程扮成倀鬼,看笑話的意味都快溢出糊紙面具。
  
  刀鬼乍看狼狽,若非時限已到,他可能不得不殺光在場的九淵使者,以免現世的身份被揭;如此,這兩輪降界等於做了白工,浪費忒多資源時間,培養使者的工作卻得從頭再來,刀鬼無論如何都不能免於被問責。
  
  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在最後一刻得以順利逆轉,在這場遊戲裡,實已立於不敗之地。羽羊神甚至還不知道這一點。
  
  他得守住得來不易的優勢才行。刀鬼衝青衣黑履的羽羊神一頷首,便要離去,羽羊神卻跳上前來,親熱地與他勾肩搭背,附耳道:「你不說話是對的。吾告訴你啊,這些『無面者』有瞎的,有聾的,有啞的,絕大多數都是傻的……但有些卻不是。吾也不知道哪些不是。
  
  「你若在它們面前露了形跡,難保不會被找到現世裡,莫名其妙便丟了腦袋,這可比被九淵使者破解身份,要嚴重多啦。吾跟你感情特別好,這才提醒你啊,可沒同其他傢伙說過。」
  
  刀鬼忍住甩開臂膀、甚至拔刀捅死他的衝動,順從地點頭,深慶沒對道袍少女下手。他能理解保有意識的無面者忍辱含垢、伺機復仇的心情,無論羽羊神對它們做了什麼。就沒有人不想殺掉羽羊神。
  
  「你想不想知道,吾是怎麼讓無面者清理現場的?」羽羊神就是一副想炫耀的樣子,不管回答「想」或「不想」,都沒法阻止他自顧自說下去。
  
  「其實非————常簡單!」帶著羊頭盔帽的青衣小廝得意洋洋,誇張地做出附耳悄聲的動作,但嗓門也沒見壓低分毫。「吾一次,只讓一個無面者做一件事。抬人的,就認準抬的那個人,就算死了也要抬出屍骨;拾物的,就只認一樣物事,撿完就了事。」說著把鞭柄和糊紙面具胡亂扔出,一名始終跟在兩人身後的皂衣幽影趕緊撿起,輕飄飄去了。
  
  刀鬼一凜,恍然大悟。
  
  這倒是出乎意料地簡單、又切實可行的法子。關於「如何支使一群能力高超的傻子」,刀鬼曾無數次設想指揮無面者佈置降界、收拾善後的情形,總覺得處處窒礙難行,一經羽羊神揭破,才發現居然如此容易。
  
  但這麼一來,就有一樣難辦之事——他突然停步,轉身衝羽羊神一拱手,往頭頂比了比羊角的模樣,橫掌由上而下遮掠臉面,然後才長揖到地。
  
  「呀,一定是月亮惹的禍,害吾談興大發,不由得掏心挖肺,說了這許多。那你趕緊換行頭去,下回有機會吾再找你聊心事。你今晚幹得不錯,孔海邑池那廂,吾不會投你『醜』的。」
  
  看來,羽羊神現身就是為了說這個。但刀鬼無心細辨話語的意涵,把握時間迅速離開,施展輕功,繞過被施術法之處,直至一處隱密的岩隙間,取出暗藏的羽羊盔與獸毛氈袍穿戴好,細細端詳從閣樓中那少年懷裡搜出的鈿盒。
  
  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巧的首飾盒,便知其中所藏,必與瓊娘有關。瓊娘有只一模一樣的首飾盒子;之所以認得,因為那正是他買給她的第一樣禮物。儘管短暫,他們也有過恩愛的時日。
  
  「淚血鳳奩」——同樣是惡意滿滿的名字——是如何源源不絕湧出鮮血也似的紅汁,他既不知道也沒興趣,打開鈿盒挖出襯墊,果然在夾層裡找到那枚嵌著剔瑩蛋白石的掐金戒指。
  
  鈿盒是仿造的,戒指卻是真品。
  
  他失手殺死瓊娘的那晚,她手上戴著的,正是這枚戒指。
  
  刀鬼一直以為戒上所鑲,乃是蛋白石、翡翠或珠貝一類,以岳父的官位身家,瓊娘最鍾愛的戒子未免稍嫌樸實,雖然這正是他最初愛上她的理由。若非視金錢如糞土,以瓊娘千金之軀,怎會委身下嫁於他?
  
  破落門第貧寒出身,限制了刀鬼的眼界。
  
  戒指上鑲的,可不是什麼蛋白石,而是價值千金的「飛廉石」。能貯入強烈意念的異石,鉅細靡遺地錄進瓊娘死前,對他失望、鄙夷到了極點的泣血控訴,連同絕望的慘呼,以及他行兇後獸一般的喘息嗚咽……通通留存在飛廉石裡。
  
  一旦公諸於世,他一往情深的鰥夫形象,為亡妻單槍匹馬、手刃悍匪的豐功偉績,乃至水漲船高的名位等,都將毀於一旦。
  
  世人勢必重新檢視其泰岳之死,發現與其妻被土匪劫殺一案驚人地相似,終不免發現那些宣稱被剿滅的土匪,其實並未真的授首正法,而是與他串通一氣,隱於暗處,官匪聯手籌謀,幹下許多大案——
  
  而那幫胃口越來越大、漸難節制的匪寇,如今再也開不了口。
  
  刀鬼對於以鬼牙半面鎖住腮幫骨、讓他們無法出聲的諷刺意味,欣賞得無以復加。當他們從昏迷中甦醒,發現自己成了這副鬼樣,不得不依令而為,爭取一線生機,然而終不可得……這簡直是世上最完美的滅口。徹底、俐落,而且過程賞心悅目,大快人心,使他那一輪毫不猶豫地將票投給了羽羊神,投的自然是「德」而不是「醜」。
  
  捏碎此石,他在世上將不再有任何的把柄破綻,飛廉石的價值卻使刀鬼猶豫起來,考慮再三,終於還是把戒指貼肉收藏好,闔上鈿盒,遠遠擲飛。他藏身於岩隙間,以龜息法收斂氣息,如遭石化,就連鳥雀松鼠都無法輕易分辨。
  
  無面者倏忽而至,手裡拿了塊小小玉牌,牌上所嵌,那宛若天然石英般的結晶體正發出刺目的光華,持續不滅,越發耀眼。無面者駐足不動,彎腰在草叢裡搜索片刻,拾起鈿盒轉身飄去,也不瞧周遭一眼。
  
  刀鬼——該稱呼他為第二位羽羊神才對——冷眼瞧著,也從懷裡掏出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牌,牌上嵌的非是晶脈橫生的畸零水精,而是精雕細琢的晶珠,同樣綻放著熾亮的酒紅色光芒,只是隨著幽影遠去,光芒開始閃爍、消淡,直到無面者在夜幕裡失去形跡,晶珠仍像風中的燭火般明明滅滅,始終沒有完全沉寂下來。
  
  半神的追蹤玉牌,是該比無面者的更強才對。第二位羽羊神心想。
  
  參與降界遊戲的每位羽羊神,均擁有一塊這樣的玉牌,用來追蹤自己的「不屬此世之秘」,可倚之在降界找回藏有自身秘密的隱藏道具,或者誤導得到道具的使者,以保護自己的秘密……玩法非常多元,端看個人的喜好與手段。
  
  由於晶珠放光的機制,無法分辨是接近哪樣道具才被觸發,因此也可能會追蹤到其他半神的道具,透過道具猜出對方的身份,在「孔海邑池」投票時加以利用;也可引導九淵使者解開謎底,使對手提前出局。
  
  他推測這是某種術法的定向效果,然而,打從本輪降界開始,晶珠的感應就彷彿被遮斷了似的,玉牌上一片死寂。第二位羽羊神心有不甘,一路尾隨使者,直到高家莊眾人與巨虎鏖戰,晶珠才突然綻放烈芒,羽羊神旋即宣布觸發「平陽令」的隱藏任務,讓他有被擺了一道的感覺。
  
  這完全不在當初規劃的腳本之內,說不定根本就是羽羊神的即興發揮……不,他肯定是算計好了的,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去了高家莊。難道,他要對付的人,居然是我?
  
  第二位羽羊神面色陰沉,施展輕功穿過田野林道,循秘徑進入城邑,掠向約定的集合地點。
  
  ——接下來,得好好思考「孔海邑池」那廂,票要怎麼投了。
  
第五六折 邑池孔海,醜蓄德興


  
  
  「孔海邑池」乃是傳說之中,位於幽窮九淵的銀色湖泊,以皇家園林比擬,約莫是龍皇應燭御用的太液池。拿來當作半神密會之處的代稱,除了滿足羽羊神的惡趣味,另一方面,也是因為此間隱於城邑地底,興許真是某種古老的地下水道也未可知。
  
  他曾命有司調出圖籍,才知現存的文檔,只能追溯至前朝中末葉,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已然佚失;問起作廢的地底暗渠,即便是城尹衙門的老人也多不知曉。
  
  「刀鬼」是應風色等人私下對他的稱呼,第二位羽羊神既沒聽過,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一個綽號。
  
  戴著羊角頭盔的半神共有四位,輪流提供腳本、主持儀式,雖份屬同僚,但彼此之間互稱羽羊神也未免過於混淆,搞不清楚所指為何,所以只有最初的那一位以「羽羊」自稱,任性地為其餘三人起了綽號。
  
  第二位羽羊神、也就是使者口中的刀鬼,被稱為「竹虎」。比起管叫辵兔和水豕的另外兩位,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抱怨了,況且他並不討厭「虎」字。鑄煉其一身武藝的門派,發源於以虎為尊的遠方;學藝時從未獲得的褒獎肯定,「竹虎」之名似是多年後遲來的補償,只不免對「竹」字有些在意。
  
  「吾隨便想的,都說竹是君子嘛。要是不喜歡,叫草虎或石虎如何?」羽羊神的回應,差點教他嘔出滿盆老血。「不然吾再想想……是了,汝刀法精湛,快刀既輕又巧,叫『巧虎』你覺得怎樣?」
  
  ——這個瞧不起人的王八蛋!
  
  若羽羊神從頭到尾都是這樣嘲諷滿滿、隱含惡意的話,倒也容易應付,謹慎防範也就是了。偏偏他經常給出中肯的建議,令人無法拒絕的好東西,實打實的給予強助;這樣甘美而慷慨的賜與摻雜著惡意,委實防不勝防,益發教人提心吊膽,須得勞神應對。
  
  直到後兩位加入遊戲的半神,得到「辵兔」、「水豕」這種莫名其妙的代號,竹虎決定放棄在這種枝微末節上與他角力,好歹還有個順耳的「虎」字。
  
  羽羊神特別喜歡這種具體的動物代稱。
  
  在上輪降界結束,返回孔海投票之際,他還給每個人準備了繪有動物圖形的薄紗小扇,當作投票的注碼。竹虎只在城尹衙門的官妓玩投壺遊戲時,瞧過這種長柄帶流蘇的小圓扇子,不知他打哪兒弄來,還特意畫上羊頭兔臉一類,思之不由一陣惡寒。
  
  尋找、守住自己那份被投入遊戲的「不屬此世之秘」,行有餘力,也可以倚之坑一坑其他同僚——這不過是額外的加注罷了,是最快篩出一名輸家、結束遊戲的捷徑,卻非是正規的競賽內容。
  
  竹虎從城外一處荒僻的秘洞潛入地底,起初是走在濕漉的泥土地上,接著踩過一大片崎嶇磚碎,踏進一條長長的磚砌甬道裡。說是甬道,不過是水渠兩側各留有兩尺寬的踏腳處,行走其間,以竹虎的身長仍不免要微佝著腰背,以免頭頂磨著圓拱側緣。
  
  荒廢超過三百年的下水道,已不聞昔日污穢,壁上雖無燭火,渠內的淺水每隔兩丈便漂著一枚紗囊似的物事,散發著幽幽螢光,迴映水面粼波,倒也略有照明之效。
  
  甬道的盡頭有個立龕般的狹小空間,再往前去,眼前豁然一開,卻是個兩丈見方的調節池,方形池子裡漂著更多螢囊,映出圓拱形狀的挑高頂部;其他三面有著同樣的狹長龕孔,黑黝黝地無法瞧清其中的景況。
  
  竹虎心知其他三人望向自己這廂,所見亦然。上一輪用來投票的小圓紗扇已不復存在,取而代之的,是金色圓盤裡的四枚泥泥狗,巴掌大小的童玩毫不意外地捏作老虎、兔子和豬羊的形狀。當然還有分別鐫著「德」、「醜」二字篆文的扁平卵石,陰刻的字跡裡滲滿紅黑兩色墨漬,也像是孩童遊玩用的器物。
  
  浮誇做作的奇特變音,忽自右側的龕孔中響起。
  
  「又一個愉快的夜晚,諸位神僚辛苦啦。」羽羊神殷勤笑道,幾乎可以想見他熱切搓手的猥瑣德性。「吾不得不說,這一輪降界實在是太精彩、太華麗,堪稱經典,即便是五千年來,都挑不出幾個如此充滿張力、幾經波折,最後關頭又漂亮逆轉的成功腳本來——」
  
  「是誰的逆轉?」一模一樣的變音從左側傳出,毫不留情地打斷了羽羊神自說自話的昂揚激情。「若非時限已到,有人便要一傢伙殺掉全部九淵使者,保護自個兒的小秘密。這得算九淵使的逆轉,還是竹虎神的?」
  
  是水豕。別被他毫無起伏的冷淡口吻騙了,這廝的嘴同代號一般的臭不可聞。竹虎氣得微微冷笑,卻不忙反口,在這個當兒,他須盡力誘使眾人開口,以揣摩他們的投票意向,是投「醜」呢,還是投「德」。水豕語帶譏嘲,且在意一旦使者俱亡,這幾輪不免白忙,聽起來想投的是「醜」。
  
  「我沒打算殺掉他們。」竹虎定了定神,從容開口:「諸位的寶物,不也還在降界裡麼?各位同僚都不急,我急什麼?倒是最後這個隱藏任務,並不在當初我交付的腳本之中,也不是商量好的修改。是哪位添上去的,本神很想知道。」他刻意不提「平陽令」三字,是不希望被人瞧出了其中的隱喻。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,但竹虎不想冒險;比起九淵使者,能被羽羊神招募至此的半神同僚,無疑是更可怕的對手。
  
  「是吾。」羽羊神笑道:「記不記得吾曾說過,點數可以用來修改降界裡的一切,毋需討論,用不著他人同意,更加不需要公開,價合即售?這就是示範了。吾花費兩點,把竹虎神的隱藏任務給加上了,結果是不是好有趣?驚喜不驚喜,意外不意外?」
  
  果然是他!竹虎強捺怒氣,森然笑道:「就不知羽羊神自己,有沒有同樣的隱藏任務?我若也願意花費兩點,能不能在下一輪也加上?」
  
  對面的龕孔中斜影微晃,一人道:「那自然是有的。幽窮降界,講究的是公平二字,無論九淵使、鬼牙眾,乃至我等半神,都得遵從規則。羽羊神,我說的是也不是?」雖經同樣的機簧變聲,然而語氣溫婉,甚是動人,可以推斷是出自女子之口。
  
  從首輪降界起,竹虎便認定辵兔的真身是女子,除了說話的口氣,內容也是重要的依憑。
  
  這一輪降界所採用的腳本,本為竹虎所提,最初的發想可沒安什麼好心,而是欲以各種荒誕不經的神怪傳說,來測試羽羊神和組織的能力極限——須知動員的人力越多,投入的資源規模越大,便越容易露出馬腳。若羽羊神明說「辦不到」,亦能約略估計出組織的底蘊根基,標出其門檻之所在。
  
  而加入「娶親」這個因素,以貫穿四個玄衣令,則是辵兔神的提議。
  
  基於「規模越大花銷越多越好」的戰略出發點,竹虎舉雙手贊成,沒想到羽羊神竟鼓掌叫好,擊節讚嘆不已,頗有相見恨晚之憾,甚至把守關者的規格,提高到巨蟒、猛虎和洪水潰決的程度。只有水豕冷冷投反,無奈三對一的情況下,最終還是通過了離譜如斯的降界內容。
  
  花不到一個月的準備時間,便將一切佈置妥貼,讓竹虎在接到開啟降界的通知時,不由得抽了口涼氣。難怪組織連那三萬兩庫銀也不放在眼裡,便教他把私吞的銀子全拿出來,花上三倍的時間,竹虎也沒把握能做到這種地步。
  
  半神的遊戲規則是這樣:
  
  遊戲之初,每位半神擁有五點籌碼——附帶一提,此一注碼若要兌換成九淵使者持有的點數,每點可兌十萬——提出的降界腳本若經採用,可得兩點;修改腳本的建議被採納,可得一點。
  
  點數是採累計制,每一輪降界結束,半神返回孔海邑池投票,視投票結果增減之,歸零者就算失敗,同九淵使者一樣,得提前回九淵見龍皇去。隱藏任務比較像是規格外增加的特別賭注,萬一四名半神的持點陷於膠著,分不出勝負,可以利用揭發對手真實身份的方式,無視積點,一舉將其淘汰。
  
  然而真正棘手的問題,卻出在孔海投票的規則上。
  
  投票分成兩輪,先投對象,再投德醜——「德」是點數增加,「醜」是點數減少。若德多於醜,則全視為德,反之亦然;萬一德醜的票數相當,則各依投票者的意向予以增減。
  
  乍聽之下,辵兔神像是在替羽羊神緩頰,但也有可能是擠兌,迫使他宣示隱藏任務是公平的,非是羽羊神一人獨享的作弊工具;任何人願意拿出兩點來交換,都能在下一輪裡放入指定對象的隱藏任務,這將是非常有力的狙擊,且出其不意,甚至改變現有的遊戲形勢和玩法。
  
  果然羽羊神斂起輕佻的語氣,嚴肅道:「這是自然。尊重規則,乃是降界中唯一的鐵則,誰也不能破壞。吾的秘寶,可是首輪便被使者們拿走了,就差沒掛在脖子上遊街,一旦滿足條件,自會開啟。
  
  「老竹你就是運氣不好,誰讓吾示範的時候,剛好想你了呢?可不是針對你,你別多心。」
  
  辵兔神在白城山腳本那一輪,據悉曾出手搶奪「淚血鳳奩」,但竹虎傾向於是晶珠追蹤的無差別性所致,並非有意。當她發現弄錯,似未繼續追殺九淵使者,而是立即抽身,也能判斷她對其他半神的秘密並無興趣。
  
  事實上,正因她提議加入「娶親」一節,才額外增加了女性使者的數目,這些少女折損甚微,多數能帶到下一輪去,以結果而論,辵兔神應該很滿意才對。
  
  參與降界的半神本就各有目的,只是利用了這個機制加以遂行罷了。說服同僚接受利己的提議,修改腳本往自己想要的方向;再往下走,就該尋找可聯手結盟的對象,讓往後每一次降界的結果對自己更有利。
  
  辵兔神該會投他才是,而且投的是「德」。竹虎心想。
  
  水豕對使者差點全滅一事似極不滿,若是投他,肯定投「醜」,這就麻煩了。
  
  羽羊神曾說「我不會投你『醜』」,很難判斷他是要投自己「德」呢,還是要投別人「醜」……也可能根本胡說一氣。世上沒有比羽羊神更以難捉摸之人,全信他肯定是要出事的。
  
  正思量著,羽羊神又恢復跳脫飛揚的口氣。「哎呀,總之呢,吾是很滿意的。大夥兒也都累了,要不趕緊投一投,回被窩裡睡個好覺?」其餘二人都同意了。
  
  竹虎掌心裡捏著汗,最終還是選了虎形的泥泥狗,聽著羽羊神數:「一、二、三……開!」一擲而出。四道黑影同時落入池中懸浮的金盤內,哐噹聲次第歇止,赫然是四頭小老虎!
  
  「滿堂紅啊!」羽羊神簡直比他還興奮,叫聲尖亢刺耳,猶如主持廟會的滑稽藝人。「果然觀眾眼睛是雪亮的,精彩好戲,口碑爆棚啊!那麼接下來開出的,是『德』還是『醜』呢?」
  
  辵兔神忽道:「今晚這個本子確實精彩,我個人還是支持的。雖然最後是因時限而停止,但我料即使沒有這麼一下,竹虎神仍會盡力保全使者,不致令諸位同僚白白辛苦。」
  
  水豕神冷道:「為何替他求饒?」
  
  四票固然有機會替竹虎加四點,但萬一跟著被投成了「醜」,那就是一口氣扣掉四點,下一輪竹虎的形勢將十分嚴峻;大起大落,正是孔海邑池投票最刺激的部份。「不是求饒,只是希望遊戲能玩得久些。現在結束,未免太沒意思了。」辵兔神淡淡說道。
  
  這種話一向出自羽羊神之口,這回他卻罕見地沒有附和,而始終冷冷譏嘲的水豕神聞言沉落,彷彿想到了什麼,偌大的水池頓時陷於寂靜,只餘滴滴答答的落水聲。
  
  
  
  投票的結果,並未出「辵兔神」的預料。
  
  三德一醜,最後四票全算成了德,加上提供腳本的兩點獎勵,雖然竹虎神在前幾輪損益持平,但本輪結束之後,卻成了手握十一點的掄元魁首,連羽羊神都以九點的得分瞠乎其後;對比開啟「平陽令」時被迫現身的狼狽,竹虎神毋寧才是今晚一舉逆轉的大贏家。
  
  「瞧他得意的樣子,彷彿不知道是妳幫他贏的。」身畔一人點亮燈籠,溫暖的燭光取代了渠裡碧燐燐的幽微螢照。
  
  「我需要他來附議我們的腳本。」
  
  「辵兔神」微微一笑,習慣性地接過女子手裡的燈籠,盈盈走在她身側。兩人的影子在無風的甬道裡被拉得斜長,仍看得出走在前頭的女子窈窕健美,曲線凹凸有致,渾圓飽滿的雙峰尤其堅挺;頭戴羽羊盔的提燈女子卻是纖細單薄,配上足不沾地似的輕盈丰姿,宛若飛天離壁,下一霎眼便會騰空飛去。
  
  「我有更好的法子。」窈窕女子冷笑:「先扣他個四點,削皮見骨,剩下不死不活的三點,待下回孔海投票時,任兩人聯手都能結果了他;為保長生,他不得不與我們合作,還不用看他趾高氣昂的死樣。」
  
  戴盔女子笑了起來。
  
  「沒法子的,小姐。」即使變成了怪異的聲線,她的口吻還是那樣溫柔沉穩,恁誰來聽都覺得是教養良好的名門閨秀,讓人打從心底覺得安心。「要剩兩點才有機會,且為了求生,他會想盡辦法提腳本、加意見,而不會像剛剛那樣配合,毫無異議地支持我們的腳本。」
  
  窈窕女子蹙起刀眉。「可他現有十一點在手,以後就沒有一舉除掉的機會啦。堅壁清野,絕不授人以柄,這不是憐姑娘妳教我的——」美眸圓瞠,忽然閉口,半晌才低道:「因為妳始終以為,敵人是羽羊神,是麼?」
  
  甬道的出口在一座石橋邊。女子吹滅燈籠,將羊角盔藏入石間密格裡,由同一處取出兩件連帽大氅,先為那身材健美的少婦披好,細心結帶,自己再有條不紊地穿上。兩人挽著手行於月下,在錯綜複雜的巷弄間疾行一陣,沒入一間豪邸的後門之內。
  
  執夷城原是金貔朝開國的都城,現今的城邑是在古城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,仍保留著里坊的雛型:整座城像棋盤一樣,被分隔成若干方正街區,被稱為「坊」,坊與坊之間以門相隔,入夜閉起,禁止人車通行,形同宵禁;提供手工藝、商業等各種服務的店舖,則被集中在所謂的「市」裡。
  
  但這都是幾百年前的老黃曆了,縱使里坊門牆猶在,現而今,城裡哪還有宵禁集市這等事?豪邸所在的保寧坊,一般被視為是城南富戶所聚,價高難得,日夜皆十分恬靜。
  
  僅隔兩個街區,便是秦樓楚館煙花之地最集中的長樂、遂寧兩坊,往前有俗稱「鬼市」的壽寧坊,接著申酉之交便放農夫小販進城、開始營業的東門市,或往曲盤江的漁市碼頭喝一碗鮮煮魚湯醒酒,吃喝玩樂全在此間,堪稱是執夷城……不,該說是峒州全境規模最大、銷金最多的溫柔鄉。
  
  此間的風月場,與越浦等地行之有年的舊路子不同,因地緣之故,學的是央土時興:前朝白玉京窮奢極欲,靡爛不堪,玩法往往劍走偏鋒,荒誕到了挑戰人性的境地;及至本朝肇興,朝氣蓬勃,平望流行在席間撫琴舞劍、吟詩作賦,以精湛的技藝輕攏慢撚,挑起興致,不純以色媚事人,新奇有趣,連越浦豪商也趨之若騖。
  
  乘坐畫舫遊玩曲盤江、夜宿執夷城,未至平望而如臨平望,可說是近期東海富人間蔚為流行的新鮮玩法。
  
  其中最負盛名的,當推長樂坊的「風花晚樓」。
  
  這座豪邸是登記在嵧東俞氏的名下,坊間流傳,是俞老爺子購置來安置寵妾之用,即使偶有身段曼妙的掩面少婦低調進出,旁人也不覺得奇怪。梁燕貞對憐姑娘買下宅邸,乃至打造出如今的風花晚樓的眼光手腕,只能說是佩服得不得了,因此對於她看待羽羊神的態度,也就格外在意了起來。
  
  「欲將風月了餘生的女子,是不會有敵人的。」憐清淺揭下兜帽,露出一張清麗絕俗的俏臉,歲月幾乎沒在上頭留下任何痕跡,透著淡淡幽藍的雪膩肌膚,在月光下瑩然生輝。
  
  「但世上,也有像陰人那樣帶著純粹的惡意,毫無來由就想害人的。咱們既然開門做生意,小心點兒總沒錯。」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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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七卷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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